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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默中敲开一扇窗
发布时间: 来源: 神州学人

  初到美国的九月,阳光穿过教室斜洒在深色的木质课桌上,窗外是街道上缓缓行驶的黄色出租车,而我坐在角落,像一枚藏匿在光影背后的沉默羽毛。

  那是我最期待的一门课——电影创作。可第一堂课开始不过10分钟,我就意识到,自己是那个最安静的人。讨论像一场旋风在教室中央展开,同学们谈论塔可夫斯基的镜头语言、昆汀的叙事结构,一句接一句,像一场我听得懂却无法插入的合奏。我紧握着本子,指尖压在一页草稿上,字迹清晰,想法充满热情,却像一团沉在喉咙里的雾,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国学生。在那个闪烁着创意光芒的教室里,我忽然怀疑,自己的沉默是不是一种被动的告别——告别表达,也告别被理解的可能。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像坐在一艘语言的木舟上,身边是汹涌的对话浪潮,而我,只能紧紧攥着沉重的桨,却始终划不出去。

  课堂上,教授提问:“你们认为这场戏的反转有效吗?”有学生立刻举手,说角色的心理转折缺乏动机,另一个补充说镜头语言不够克制。讨论像火花一样在他们之间跳跃,而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翻译每一句话,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插入哪怕一个词。我写了很多批注,每页剧本上都密密麻麻,红蓝相间的笔迹像细小的神经末梢,一触即痛。但这些思考从未发声,从未变成真正的“表达”。最难受的不是别人忽略你,而是你主动把自己藏了起来。我怕语法不对,怕口音被注意,怕一开口就暴露我并不属于这个语境。更怕的是,我说出来了,却没人在意,那种被温柔地忽视的感觉,比直接的否定更令人沮丧。于是我一次次退缩,把话语吞回去,让它们在心里结成沉默的石头。

  改变并不是一场突然的爆发,而更像一条悄无声息裂开的缝。

  下一次课堂上,教授请我们分享剧本的构思。我看着别人纷纷举手,心跳像一面在风中颤抖的旗帜。我把手举到一半,又放下,然后再举起。那一刻,我甚至不确定我举的是手,还是羞怯与勇气。轮到我发言时,我的声音一开始几乎听不见。几句话后,我自己都听出了口音和语法的磕绊,句子拐了几个弯才落地。可是,没有人打断我,也没有人笑。他们在听,真的在听。我说的是一部关于“家”的短片构思,讲一个跨国留学生怎样在纽约的街头学会做饭、打工、搬家、与自己和解。说完那一刻,我抬头看见一个男同学点头,另一个女生小声说: “That’s interesting.(这很有趣)” 那是我第一次在教室中央感受到一种轻微的震动,不来自窗外的车流,而来自自己内心的一道缝隙在慢慢张开。光,并不刺眼,却足够温暖。之后的几节课,我开始学着回应别人的观点,参与讨论,也会偶尔提出问题。我说得仍不完美,有时找不到词,有时用词古怪,但我不再用沉默保护自己。

  沉默曾是一面墙,而我开始学会在上面敲出一扇窗。

  从那次发言之后,我像慢慢褪壳的蚕,总算能在光线中自由呼吸一点。虽然表达依旧带着紧张的颤音,可我开始不再为“完美”而说话,而是为“真实”。那门课的期末项目是拍摄一部5分钟的短片。我写下的故事,是一个异乡人凌晨在便利店打工的日常,没有高潮,没有强情节,只是片段式地展现一个人如何在异地日复一日地“靠近生活”。我原本担心这个想法太平淡,太“像我”,但老师却认真地说:“你不需要模仿任何风格。你就是你风格的起点。”这句话让我意识到,语言和文化的不同,从来不是负担,而是我创作中最特别的部分。

  拍摄过程中,有美国同学愿意帮我做摄影和剪辑,我们凌晨在唐人街取景,背景是还未醒来的城市和昏黄的街灯。有一幕我自己出镜,走过便利店门口反射出的橱窗玻璃,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两个自己:一个胆怯沉默,一个悄悄发光。影片放映那天,投影光在教室墙面晃动。我坐在角落,像最初上课的那天一样,但这次,我不是隐形人,而是讲述者。片尾字幕滚动时,我听见有人轻轻鼓掌,有人说了一句:“I’ve never thought about homesickness like this before.(我以前从未以这种方式考虑过乡愁)”那一刻我意识到,表达不是语言层面的炫技,而是内心真实的回应。哪怕磕绊,哪怕带着异乡腔调,只要它出自诚意,就有触动别人的力量。

  这种变化不只停留在课堂里。我开始敢在食堂里主动搭话,也学会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我想说一下我的想法。”我加入了一个国际学生短片社群,第一次尝试把中英文混合写在剧本里,尝试用镜头讲述跨文化的困境与连结。我渐渐明白,成长不是一夜之间“变强”,而是在一次次微小的不退缩里,把那个自我,一点点拼回完整。

  现在回望那门电影课,已过去一年多。但我仍记得那个怯生生走进老师办公室的自己,和那个第一次举手时手心出汗的片刻。破茧,不是华丽的蜕变,而是一种内在的静静决心,哪怕微弱,也要试着飞。

  在美国留学的日子里,我克服的不只是语言和课业,更是自我否定与身份困惑。而最大的收获,不是变得“像别人一样好”,而是终于学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存在,并被看见。这场旅程还在继续。我仍会沉默、仍会不安,但我知道,我不再害怕敲开一扇门,或者,在需要的时候,为自己造一扇窗。

责任编辑:贾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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