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石马静立千年,瓷器的光泽穿越时空,异国课堂上的目光交汇成桥。文明总在沉默处流动,于无声处相逢。
四骏长安,两骥费城
“费城就是美国的西安。”——跟朋友开玩笑时我常这样说,至于原因,两座城市都是各自国家的历史文化名城,都有“馍夹肉”形式的特色美食,更加巧合的是,这两座城市都藏有昭陵六骏的身影。
西安是中国人的文化图腾,是千年古都,是李白诗中“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的恢弘气象,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离家求学的地方。在西安上学的第一个国庆节,我没有回家,而是在这座古城走街串巷,从钟楼、鼓楼一路漫步到城墙根下,又阴差阳错地走进了碑林博物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草木青香,四匹昭陵六骏静默伫立在展厅深处,吸引着我的视线。它们不是神话中的神马,也不是意象化的浪漫图腾,而是血肉之躯的还原:奋蹄跃起、失足伏地、受伤含痛、奋战不息。雕刻师将伤口刻得那样真实,把缰绳勒出的印痕镌得那样深沉,把眼中的神采定格得那样令人动容。这几匹骏马,陪伴李世民四方征战——鏖兵虎牢,秦王破阵,旌旗猎猎,万邦来朝。它们是李世民留给自己的纪念册,缅怀创业之艰辛;也是留给世界的墓志铭,道明大唐精气神的根源。
通过博物馆的介绍我了解到,碑林中仅存有四骏,另外两匹早在上世纪初便流落海外,现藏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宾夕法尼亚”对当时的我而言,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地名,仿佛只存在于地理书中或世界地图角落的拼音注脚。谁能想到,数年之后,我会站在费城的街头,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份子,与它朝夕相处,甚至在那座博物馆里,与这两匹老马,不期而遇。
那是我刚到宾大报到的日子,还没开学,便随意在校园内闲逛。博物馆是一栋古老的砖石建筑,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棂洒在Asian Gallery 的地板上,一片金黄,一如多年前碑林的那个早秋。展厅里人迹寥寥,空气中有岁月沉积的尘香。我走到展厅尽头,就这样与他们不期而遇——那熟悉的姿态,熟悉的断蹄与奋力回首,飒露紫与拳毛騧,赫然在列。那一刻,恍若时空倒转,西安初见的画面轰然扑来——只是这一次,是在大洋彼岸,他乡重逢。我站在它们面前良久,心中五味杂陈。对于这6匹老马来说,一别已是百年。据资料记载,它们是从中国文物贩子手中“购买”所得——那是国家最危难的年代,山河破碎,有人抛头颅洒热血,有人却在量中华之物力,发自身之横财。那些本应伴随昭陵千秋的骏马,却被大卸八块、装船远渡,在异国他乡孤身百年。从此,六骏分散,天各一方。想到这里,心头竟泛起说不清的酸楚与感慨。
这几年,我在博物馆担任international educator(国际教育工作者),也曾协助组织中国展厅的讲解活动。每次带中国学生前来,他们都会在这两匹骏马前驻足凝视许久,仿佛在寻找某种来自故土的连接。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偶尔会想起“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的画面——那是我们想象中强汉盛唐的风骨、中华民族的气魄。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过去几十年间,宾大中国留学生数量快速增长,或许他们的笑语能为这两匹老马解一解乡愁。但随着国际交流环境悄然变化,中国留学生的数量开始减少,在那些冬雪纷飞的黄昏、在阴雨绵绵的清晨,当熟悉的乡音日渐稀少,当Asian gallery(亚洲美术馆)空空当当,它们是否会想念那秦岭巍巍、渭水汤汤?
瓷传千古,声动他乡
对昭陵六骏的感情、对陶瓷文化的热爱,以及对中华文明的自豪,驱使我申请了宾大博物馆的international educator项目,项目负责人是Rorujorona Ferrell——一位善良、亲和、开明而细致的女士。
在她以及博物馆专家、老师们的指导下,我完成了名为“China from China(来自中国的瓷器)”工作坊的设计与准备工作。我从兵马俑讲起,串联唐三彩、宋代五大名窑,再到元代青花瓷;同时购置展示样品,设计问答环节,准备小礼物,只为让听众们能在白瓷的温润与青花的飘逸中,触摸到中国千年不息的陶瓷文化脉搏。
初次试讲前,我颇为忐忑,担心听众听不懂,或对内容不感兴趣。但硬着头皮讲完后,我发现自己多虑了。在座的老师与同学们被中国陶瓷的魅力深深吸引,频频点头,赞叹连连。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四个字:“存异求同”。我们的文化可以不同,经历可以不同,但对于美的感知,却不拘言语,不限国界,“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意识到,虽然课程顺利,却始终少了些什么。跟Rougye聊起此事,她建议我多听听其他老师的课程,寻找新的灵感。于是,那段时间里,我成了常驻听众。我听了关于希腊雕塑的讲解,从一尊尊塑像的轮廓中,看他们如何在坚硬的石头上刻画人体之美;也听了阿富汗语言的历史,那是一种在战争与和平之间飘摇的坚持与传承;我听见玛雅神明的故事,关乎风雨、生死、海洋与玉米;我听见中国甲骨文的演化,从“蠢”字的破解中感受到古人造字的浪漫……
在这些五彩斑斓的文化面前,我忽然明白,“求同但存异”才是更高层次的文化对话。“君子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只讲中国文化,而忽略其他文明之美,是一种偏狭;但只讲“普世价值”,却不敢自豪地讲好自己的故事,则是一种失语。于是我调整了课程,加入“丝绸之路”的内容,讲述东西方文明在陶器时代之后的发展分野及其背后的地理与技术原因。从此,陶瓷的故事不再是中国的独角戏,而成为一个关于人类文明交织的协奏曲。
博物馆是一个神奇的空间,仿佛处于时光的夹缝中,总能让人生出遐思。有时坐在台下听课,声音混合着光影,遥远而朦胧,竟有些像在64亿公里外回望地球时那种悸动——“像一盏宇宙中随时都会熄灭的风灯,一粒悬浮在阳光下的尘埃。”但正是在这粒尘埃上的人们,发展着各自绚烂的文化,汇聚成文明的汪洋大海。
越过长城,走向世界
2024年春,我因学业繁忙不得不辞去博物馆的兼职。临别前,我沿着熟悉的展厅走了一圈,阳光透过教室窗户,洒在讲台、课桌和荧幕上,像是在与老朋友道别,也像是在这段旅程的封底,轻轻盖上一枚温柔的印章。
回望这3年在宾大博物馆的讲课经历,我接待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中学生。他们来自费城不同的学校和学区,有的课堂纪律散漫,上课前还得由带队老师维持秩序,把注意力从篮球和手机上拉回来;有的则来自条件优渥的私校,制服统一、言行得体、思维活跃,在历史课堂中就已学习过兵马俑、长城与汉字。但无论背景如何,一旦课程开始,他们的眼神便会渐渐聚焦,变得专注而明亮。我想,这就是文化的力量,也是人类的共性——对未知的好奇,对新鲜的渴望,对文明的共情。
曾有学生在课后特地留下,让我推荐中国有趣的城市,他告诉我说想以后去中国看看。我看着他那张写满兴奋的脸,忽然觉得一种难以言表的成就感在心底升起。我所讲述的陶瓷故事或许贻笑大方,但却为他打开了一扇窗,而窗的另一边,是一个真实、生动、热烈的中国。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中国发出的第一封电子邮件——“越过长城,走向世界。”而现在,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正在“跨越长城,走进中国”。这些年,尽管中美关系经历波动,但“走进中国”的脚步从未止歇。小红书上的“中美对账”讨论火爆,美国网红“Speed”的中国之行也引发中外网友的热烈互动。当代年轻人用最轻松的方式表达着好奇、善意与热情。尽管语言不同,经历各异,我们终究生活在同一个被技术连接的地球村上,在无数跳动的Wi-Fi信号之间,“鸡犬之声相闻”,世界再也无法回到大航海时代之前那种彼此割裂的孤岛状态。
于是,我开始真正明白并自豪于自己这些年的工作意义——不是传授,而是搭桥;不是灌输,而是点灯。文化交流的真正成果,并不在于记住了多少史实、听懂了几段讲解,而是那一刻彼此眼神里的亮光,是意识到“我们不同”,却依旧愿意“靠近”的勇气与真诚。
1916年,飒露紫与拳毛騧被秘密装船、远渡重洋,最终安放于宾大博物馆的 Asian Gallery(亚洲美术馆)之中。那时的中国积贫积弱,四分五裂,许多外国人对中华文明的最初印象,正是来自这些被盗卖、走私的文物残片。
一百余年倏然而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今日之中国,正走在复兴的坦途上,也正以更平等、更自信的姿态,参与着全球的文化对话。在那些国内外初高中生的眼神里,我看见了新的希望:不再是单向的凝视,而是彼此的注目与靠近;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双向的探问与回应。
我始终相信,有朝一日,当相互理解的人们越来越多,当文明的光在更多心灵之间悄然点亮——“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终成坦途。”那时,“环球同此凉热”,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亦将真正照进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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