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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壳与核
发布时间: 来源: 神州学人

  心理咨询室的门又一次被轻轻推开时,我正在默数这个月第几位来访者会是中国留学生。作为一名心理学专业的博士,我在美国多所高校的心理咨询室“驻诊”。每当这些陌生的面孔带着忐忑走进诊所,十有八九会抛出那个相似的疑问:“咨询多久能解决我的问题?”而真正的纠结往往像核桃仁般蜷缩在着急的褶皱里。

  我的老师曾说过,做心理医生要像一面明镜,不偏不倚地映照出对方的内心世界。我也时常用这个比喻面对学生的疑问:“镜子能做什么呢?它只是如实映照出你的模样。这个映象不会添油加醋,也不会偷工减料。你是想正视自己,还是避而不见?取决于你的选择。”诚然,镜子本身并无玄机。一面好镜子的本分,不过是保持自身的澄明洁净。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最清澈的镜子,也会偶尔起雾,特别是在异国他乡。每当听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困惑,我总会心有戚戚。毕竟,我也是这条路上的行人,只是暂时比他们多走了几步而已。

  Lily第一次推开心理咨询室的门时,金秋10月的纽约依然暑气未消。这位刚从国内本科毕业、初来美国读研的女生,在得知我可以用中文交流后,仍然坚持选择英语进行咨询。“我想借这个机会练习口语。她解释道。然而随着谈话的深入,我渐渐意识到,我们的对话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四十五分钟的咨询时间里,有近半都花在确认彼此的表达内容上。当Lily又一次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汇描述自己的感受而语塞时,我观察到她的耳根微微发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咨询室的沙发边缘,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被第二语言包裹着的焦虑与不安。我猜,那种在课堂上被教授反复要求重述答案时的窘迫又回来了。

  这个固执的英语练习者带着许多刚出国的留学生困境:课堂上破碎的表达像卡壳的磁带,社交场合的沉默让她成了透明人,点餐时的“how would you like your eggs cooked?” 都能让她不知所措。作为心理医生,我既不愿意因为听不懂她的英语而重演她经历的窘迫,又不禁好奇:除了所谓的“练习英语(毕竟练习英语的途径远不止心理咨询这一种),Lily坚持用英文交流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其他原因?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当Lily终于在某次咨询里崩溃着切换回中文时,那些用英语可以轻描淡写的挫折,突然变成了压在胸口的湿棉被。“用英文说‘lonely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她抽噎着,“但‘孤独这个词一出口,心就揪起来了。

  语言确实是一门奇妙的学问,特别是对留学生而言,我们时常需要在中文和英文这两种语言之间不断切换。心理语言学家将能够使用两种语言的人定义为“双语者”,这个定义蕴含着丰富的维度——双语能力并不要求两种语言都达到同等精通程度,因为语言习得本质上是一个多维度的连续统(multidimensional continuum),每个人的语言能力都分布在这个光谱的不同位置上,并非简单的“会与“不会

  语言学研究中,通常将双语者使用的语言区分为L1(第一语言或母语)和L2(第二语言)。有趣的是,在某些情况下,L2反而会成为日常生活中更频繁使用的语言,而L1的使用机会则相对较少。双语能力的获得途径多种多样,有些人出生时就同时接触两种语言,这被称为同步双语;有些人则在掌握第一语言后,于童年时期开始学习第二语言,即早期序列双语;还有部分人直到青少年时期或更晚才开始学习第二语言,这被称为晚期序列双语。

  在和留学生咨询过程中,心理医生常常能观察到两种典型的语言现象:语码转换(code-switching)和语言混合(language mixing)。语码转换是指双语者在对话中交替使用不同语言,通过这种方式在L1和L2之间灵活切换,从而更准确或更舒适地表达某些想法或情感。例如,来访者可能会说:“教授又布置了20页的论文,this is too much for me。”而语言混合则表现为在使用某种主要语言时,自然地融入另一种语言的词汇、短语或语法结构,比如:“我昨天submit了final paper。这两种现象的核心区别在于,语码转换发生在更大的语言单位层面(如完整的句子或对话轮次),而语言混合则体现在更小的语言单位上(如单个词汇或短语)。在进行语码转换时,两种语言各自保持其语法完整性;而在语言混合时,则可能出现语法结构的交融现象。

  这些语言现象促使我思考:来访者是否在有意或无意间将第二语言作为情感缓冲的屏障,用以缓解强烈情绪带来的心理冲击。Lily的案例尤为典型,她坚定的选择使用英文进行表达,在情感与经历之间筑起一道安全的隔离带。然而,母语与第二语言的功能远不止于此,它们同样能够成为贯通情感体验的纽带。

  对留学生而言,中英文的转换绝非表面的交流问题,更是一种潜在的情绪调节策略。用英文叙述困境时产生的疏离感,本质上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而切换回母语时的情感释放,则是治愈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环节。这种“语言转换引发情感差异的现象,恰恰彰显了双语者得天独厚的优势。这种独特的语言体验,可视为培养“第三文化能力的重要历程——既不固步自封于母语文化,也不盲目屈从于异国文化,而是在两种语言的交替运用中,逐渐形成更加丰盈的跨文化人格。如此多元的情感表达维度,正是跨文化适应力的珍贵资源。

  在纽约工作的那一年,我很幸运被分配到一间可以俯瞰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咨询室。某天,望着窗外的树影婆娑,我突然明白,语言对留学生而言,恰如树木。英文是我们构筑的外壳——它守护着初来乍到时的脆弱,过滤着异乡的锋利。而中文或许便是内里的年轮,记录着最本真的情感脉络。我们既需要英文这层保护壳的韧性,也需要母语这核心的真诚。真正的跨文化适应,是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用第二语言架起理解的桥梁,用母语浇灌心灵的根系。

  我相信,初临异乡的惶恐终会过去,我们都会在坎坷摩擦出的年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和节奏。

责任编辑:贾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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