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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母
发布时间: 来源: 神州学人

  祖母离开我们60年了,但她的样子在我脑海中还是那样栩栩如生,难以忘怀。从我记事开始,祖母就因为脑溢血偏瘫在床,她靠一只手、一条腿移动,自己照顾自己。祖母的一头银发总是梳理得十分整齐,打成一个很好看的发髻,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听说她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人。

  祖母特别疼我,总是叫我小狗狗。我小时候回老家,祖母总是让我和她一起睡。和我们一起睡的还有她可爱的花猫。祖母总是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上更是干干净净。花猫也特别懂事,从来不在家里大小便,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祖母的娘家在附近的贵屿乡,她父亲是一个秀才,很有名望,祖母小时候跟她父亲读书识字,在我们村也是妇女们的中心。经常有一帮大妈聚在祖母家里,听祖母读唱本。祖母读时,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连说带唱,十分精彩。我六岁以前在老家和祖母同住,祖母给我讲三国故事的神态表情,我还记忆犹新。“大耳儿,大耳儿,不记得辕门射戟时?”祖母讲吕布骂刘备的故事使我印象深刻。

  那时我们老家两间房子中,有祖母、外婆、舅妈、表婶,热闹得很。祖母最疼我,表婶是二弟的保姆,自然最疼二弟,记得那时母亲参加土改工作,是供给制,期间出生的二弟有排级待遇,表婶保证二弟每天有猪肉吃,我们其他小孩也跟着沾光能吃到一点。舅妈是小弟的保姆,总是想方设法保证小弟的营养,外婆则是二姐的保护神。两代女人,对家中小孩各有偏心,一家简直比三国还要复杂。好在祖母比较有权威,一大家子十分和谐。

  祖母也很有童心,父亲给我们买的第一个玩具是一条小小的铁做的小火轮,我们盛一盆水,放在祖母床前,点着火轮上的一块猪油,就可以看到小火轮突突地动起来,全家老小都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父亲到广州开会,参观苏联展览馆时给我们兄弟和姐姐买了三个玩具,我特别喜欢惯性动力的小汽车,第二天就把小汽车拆得乱七八糟,才发现汽车里有一个飞轮,可以存储能量。祖母很大度,并没有责备我,只是叫表哥帮我把汽车修好。祖母很喜欢给我姐姐买的苏联橡胶娃娃。她说这娃娃好漂亮,让她想起了她的小女儿。祖母说,我们还有一个姑姑,很聪明漂亮,可惜她十几岁时在家门外的河边洗头时掉到河里,淹死了。所以祖母也主张我们学游泳。

  听我母亲说,祖母看起来温文恭顺,其实性格十分刚烈。祖母年轻时很漂亮,结婚后就只在家里织布绣花,操持家务,连洗衣都不出大门,要我祖父把水挑到家里来洗。我父亲出生不久,我祖父就出洋打拼了。一直到1919年,我父亲8岁时,祖父赚了钱才回家乡。祖父在越南时,因为长期在外需要有人照顾,按照当年的流行风俗,他在越南娶了越南老婆。祖父回来后,我祖母知道了,十分愤怒,不让我祖父上床。祖父郁郁不乐,等了几个月,请亲人好友多方劝说,都没有办法让我祖母原谅他。

  祖父回家期间,我家出了一件大事。祖父回乡时,大概赚了一些钱,带了二十多件行李,衣锦还乡,很是风光,但是也惊动了强盗。祖父回乡没几天,我们家就被强盗抢了。祖母绘声绘色给我讲了过程。那帮强盗来自离我们老家不太远的一个村子,平时就是普通的种地农民。发现抢劫对象后,他们就在巷子里拉竹竿,发出信号,想参加行动的人天黑后就拿起武器和火把,把脸涂黑,脱光衣服全身涂上花生油,滑溜溜的,保证逃跑时不会被抓住。我祖父的名字叫永吉,这帮强盗进村后就在村子里大叫,我们只是来抢永吉家的,与别人无关,谁敢出门,格杀勿论。祖母说,巷子被明晃晃的火把照着,强盗的刀闪着寒光,有谁敢出来出头呢?我祖父怕被绑票,也躲起来了。只剩下我祖母抱着我8岁的父亲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看着强盗翻箱倒柜,把祖父带回来的东西都搬走了。祖母说,家里被洗劫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金手镯被我祖母藏在我父亲怀中,逃过一难。祖母讲这大难时十分平静,既没有对强盗义愤填胸,也没有对祖父有丝毫责难,只是对我8岁的父亲赞不绝口,说我父亲当时不哭也不闹,面无惧色,只是被我祖母搂在怀中,默默地看着强盗,很有定力。连那些强盗看了都啧啧称奇,没有为难他们母子。

  那之后,祖父报了案,当时军阀混战,根本就没有人来处理案子。祖父身心皆痛,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祖父黯然离开家乡,又去越南了。留下祖母一人拉扯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大,祖母告诉我,家里当时主要的经济来源是祖父从越南定期寄来的钱,也叫做“侨批”或“番批”,也就是由“水客”或“客头”从南洋把钱和家信带回潮汕老家。我觉得很奇怪,我祖父回国一次,带来的东西一下被抢光了,带侨批的人为什么反而没有被抢呢?祖母告诉我,带侨批的人很讲诚信,从来没有丢过客人的钱和信,他们是南洋华侨和家乡人的纽带,连强盗都很敬佩他们,不抢他们。祖母的解释使我对到村子来送侨批的人特感兴趣,也特别尊敬。祖父回越南后没有再回来,最后病死在异国他乡,他定期寄给家里的侨批到死才停。

  后来,我父亲因为国民党政府追捕,逃到越南,还见了祖父在越南生的异母弟妹。父亲在越南教书很受尊敬,也有热情似火的追求者,但是,父亲谨记祖母教诲,没有三心二意,除了定期寄回侨批养家,一听说中国解放了,就变卖所有财产,买了一张机票赶回故乡,与我们一家团圆,没有重蹈祖父和祖母的悲剧。

  祖父去越南时,曾祖父还健在,祖父和他弟弟也还没有分家,全家还是曾祖父管着,祖母也不至于像孤儿寡母那样被人欺负。听父亲讲,那时祖母看起来柔弱,可是,为儿子的未来,祖母力争起来却是非常刚强。我父亲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是村里有名的神童。小学毕业后,老师力主他继续上中学。可是,那时候上中学的费用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是个天文数字,曾祖父不同意。父亲找祖母帮忙,祖母为了儿子的未来,激发出来的勇气和智慧使我父亲非常感动。就像梁启超说的“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我祖母一方面请父亲的老师亲自去劝说我曾祖父,说让我父亲继续学习可以光宗耀祖,千万不能错失良机,将来愧对祖宗。祖母则直接向曾祖父建议卖掉两亩良田,给孩子交学费。祖母的建议如石破天惊,让庄稼人卖掉像命脉一样的土地,那是败家子才做的出来的事啊!但是,祖母面对指责毫无愧色,据理力争。祖母还说,为了不让祖父的弟弟觉得吃亏了,她愿意将来分家时,把卖掉的两亩地算作已经分给她的份额。祖母的决心和胆略也震撼和感动了曾祖父。曾祖父咬咬牙,卖了两亩好地,让我父亲到汕头上了美国人办的洋学堂。我父亲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上洋学堂的。父亲在汕头的学校也见了世面,受到了先进思想的熏陶,为他的一生打下了基础。

  我六岁时,妈妈在县城工作,把我们也接去了。祖母很不习惯,很希望我们能常回家看她。那时交通很不方便,记得搬去县城时,父亲雇了一条小船,在老家房子旁边的小河接上我们,我们躺平在小小的船篷下,睡了一觉,到了一个叫桥柱的村子下船,坐脚踏车到小镇占陇转汽车班车到县城流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行车和汽车。

  我们每年大概只能在过年时回去探望祖母。每次祖母见到我,总会高兴得流泪,给我们吃她珍藏的糖果。大年初一一早,祖母就会给我们兄弟安排好了拜年和送红糖汤圆的线路,让我们端着热乎乎的红糖汤圆,依照辈分亲疏去给各位长辈拜年,接受新春红包。我们也喜滋滋地收获满满。

  我们到县城后,祖母单独留在老家。不过祖母也不寂寞,她有一群老闺蜜陪着。我父亲每个月给祖母13元人民币。那时物价低廉,13块钱,可以买不少东西。祖母三餐吃得清淡,喝的茶却特别讲究,连泡茶的水都要请人从山上挑山泉下来。祖母很喜欢请朋友喝茶,我父母的朋友回乡时也都会去探望她,祖母虽然在偏僻农村,倒也不闭塞。祖母最好的一个朋友是国金老婶,她几乎每天都和祖母在一起睡,也帮忙祖母搞卫生。

  我上了小学后,祖母特别喜欢和我聊天,把我当大人一样。祖母虽然年纪大了,也不出门,对世界上的事还是挺关心,挺了解的。她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幸福生活十分憧憬,盼望中国实现社会主义。她每次见到我都会问我“我们实现社会主义了吗?”1959年春节,我回老家,特别兴奋。在家乡人民公社的大食堂中吃了一顿免费的丰盛年饭,见到祖母,激动地回答了祖母的老问题:我们实现社会主义了吗?“实现了!”我唱着学校老师教的歌:“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每人会有“布鞋三双皮鞋一”,“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我眉飞色舞地给祖母描述公社食堂的盛况。祖母听得很高兴,不过,祖母很快就有点担心,问我公社真有这么多粮食给大家放开肚皮吃吗?

  没想到,祖母的担心很快变成事实,食堂很快断粮了。农民三餐不继,连我也因为营养不良,得了水肿病,要靠村里给水肿病患发的糠饼救命,还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我父亲只好把祖母从老家接到我们住的乌石村,和我们一起住。那时我已经考上在县城的普宁二中,在校寄宿,星期六下午才回家。那天,我背着在县城托儿所全托的小妹妹气喘嘘嘘回到家里,把妹妹交给母亲,和弟弟打招呼。我没有注意到祖母躺在床上,我大姐在帮她擦洗。祖母发现我回来了,没有叫她,很难过地叫我:“小狗狗,你怎么不叫我啊?祖母最疼你呀。” 我看到祖母苍老消瘦了很多,十分衰弱,突然感到心如刀割,泪流满面,扑在祖母怀中,说:“奶奶,对不起,我没有看到你。”祖母也留下了眼泪,说:“小狗狗,奶奶不能再和你一起睡了。”我这时才发现,祖母已经不能自己移动了,也不能下床大小便,只能在床板上挖了一个洞,躺在床上大小便了。祖母一生都是十分要强的人,总是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是人群的中心,现在如此无助,她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几个月后,祖母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我很哀伤不能为祖母做什么,周末回家时只能陪在祖母身边给她讲讲我在学校的新朋友,见到的新鲜事。“社会主义实现了吗”的话题再也不敢涉及。有一天在学校上课,传达室的保伯接到电话了通知我:“快回家哭你祖母去!”我如遭晴天霹雳,顿时泪如雨下,赶快长跑回家,看到祖母的遗容,我嚎啕大哭,可是泪已经流干了,只有满眼的血丝,十分骇人。祖母过世时子孙满堂,她和家人都倍受尊敬,她老人家可以算是福泽深厚了,但我从她老人家的遗容中,还是可以看到一丝的遗憾,她希望看到的理想社会,还是没有到来。

  我父亲亲自到乌石山上给祖母找了一块坟地,刻了一块小小的墓碑,“李宅祖妣淑香陈氏墓”。我这才知道祖母的闺名叫陈淑香。祖母下葬那天,有十几个父亲的学生跑来参加追悼仪式,他们还帮忙把祖母的棺材抬上了乌石山,帮忙安葬了祖母。

  我们家不迷信,不过几乎每年清明都会上山祭拜我的祖母和父母,怀念祖先,寄托我们的哀思。祖母的坟墓很小,我们原想重修,不过,村里懂风水的老辈都劝我们说,我祖母墓地的风水很好,她老人家过世后我们一家都发展很好,很有福分,千万不要改变。我们也觉得有一个地方寄托我们的哀思就可以了,就不做改变了。

  2019年清明我带儿子,孙子回国祭拜我的祖母和父母,在祖母墓前,我回忆起祖母一生,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我对祖母说,你期盼的“社会主义社会”,在中国实现了。经过几代人的奋斗,我们的下一代过的生活已经不仅仅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衣食无忧,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苏联的生活水平了。请祖母安息吧!

责任编辑:贾文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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