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故事        

　　在谈学生的成长与批判（审辩）式思维前，与大家分享三个故事。

　　故事一：前段时间有一个家长给我写信，说他的孩子花了一天时间，最后发现老师出的作业题错了。他说：“你们学校的老师怎么这么不负责？”我回答他，谁告诉你老师说的就是对的？老师就不可以犯错误吗？在西交利物浦大学，学生保持怀疑的态度，产生怀疑，然后去证实老师讲的内容正确与否。在这个过程中，学生得到的东西远远多于他通过听课、考试、得分的被动式学习获得的东西。

　　故事二：我们与国家教育行政学院联合成立了一个领导力与教育前沿研究院（ILEAD），目的是想通过我们的教育探索，影响更多的教育机构和教育工作者。数年前为了比较中国教育对学生成长的影响，我们曾做过一个研究，挑选了50名走出国门的研究生，其中一半是国内较为有名的院校毕业的学生，另一半是西交利物浦大学的学生。我们用八个维度来研究比对这些学生在国际化视角下进行研究、学习、工作的情况。最后，在独立精神、信息获取、解决问题、主动精神、表达和沟通能力、批判性思维等方面，西交利物浦的学生几乎完胜其他院校的学生，特别是批判性思维，很多高校的学生，在大学期间甚至从未听过这个词。

　　故事三：教育在教什么？我曾经去过英国最好的私立学校，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当我和那位校长走过大厅的时候，一个房间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很小的孩子，看上去大约三四岁。看到我们俩过来，那个小孩没有急于离开，而是把门拉开，让我们俩先走过去。当时我很震撼，因为在我看来，如今我们小孩子的教育以溺爱为主，孩子大都以自我为中心。

　　我问那位校长，你们怎样安排学生的课程，校长回答说，他们的教育主要分几个方面，即什么是人，什么是社会，什么是世界，人怎样与社会和世界相处，从幼儿园开始，课程就是这样设计的。他说，这几年这门课又加了IT技术，因为小孩子从小接触手机等智能设备，他们会告诉孩子，IT如何影响人，如何影响人与社会相处，如何影响人和世界的关系等。而中国的教育是内容导向的被动式教学，不管哪个年级，主要关注的是这个时间段应该学习的知识，而且是用比较被动的方式教给学生。所以，教育到底应该从哪开始？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更是一个理念问题，是一个如何让人真正成为人的过程。

为什么需要批判性思维        

　　在国内，人们善于跟风，什么东西火，就一窝蜂涌上去。这不是批判性思维，真正的批判性思维不是跟风，而是独立的思考和观察。

　　现在大家谈未来谈得很多。因为很难说清楚，恰恰说明未来很丰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准备。教育永远是一个未来的行业，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10年后的社会是什么样的，怎么开展教育？所以教育永远是一个遗憾的、延迟的行业。为了少点遗憾，我们要尽可能地朝未来看。

　　我们生存在一个复杂的、不确定的、日益互联的世界，即使特朗普再搞单边主义和一些反全球化势力抬头，也永远无法阻挡这个世界整合的潮流。连接革命、共生、共享、颠覆、全球竞合，等等，是这个世界的一系列热词。每个人每天被迎面扑来的信息所包围，我们如何应对这个充满了似是而非的信息和知识的世界？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更富有意义和价值地生存？

　　这个世界有很多推动力，像极端的长寿，智能机器和系统的兴起，超级结构组织等，处在快速的变化过程中。那么应对未来世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技能？澳大利亚有个研究，在研究了几百万个职业后发现，素养和能力变得越来越重要。这其中，增长最快的是数字素养、批判性思维、创造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教育对学生上述能力和素养恰恰训练得较少。比如，在传统大学里，一门课等于一本教材，老师把其打碎成多少个知识点，一堂课讲几个知识点，期末再划重点，然后考重点，考完重点得高分，得完高分忘重点，这就是我们的学习过程。很可惜，学生在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得到的只有一堆高分和证书，而素养、能力与知识体系的提升有限，学术造诣和整体素养的提升远不能适应社会的需要。

　　Whiplash:How to Survive Our Faster Future（《鞭打：如何在更快的未来中生存》）这本书最近很火，也很有意思。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知道未来的教育应该帮学生训练什么。书中提到未来社会九大生存原则：涌现优于权威，拉力优于推理，指南针优于地图，风险优于安全，违抗优于服从，实践优于理论，多样性优于能力，韧性优于力量，系统优于个体。

　　关于未来社会，虽很难准确预见，但一系列趋势不可避免，如现在谈的是互联网，下一步物联网、人工智能、机器人一定会进入我们的生活，迫使我们习惯的生活和工作范式发生转变，因而也有了上述新的生存法则。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到，21世纪更需要重视独立思考和审辩式思维，如果我们没有一种审辩式的自我判断，人类的生活空间会越来越小，而不是越来越大，因为很多人信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然后被网上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捆住了手脚，压缩了生存空间，甚至是天天都在犯错，这不应是人类想要过的生活。

　　西交利物浦把学生的成长放在第一位。那么什么是学生的成长？成长当然要获取已有的知识，但更要让学生学会学习，学会处理人际关系，学会站在世界看我们自己，学会理解自己之于社会的价值。为此，我们鼓励学生学会独立、敢于负责、善于思考、长于创新、勇于实践。我们提倡研究导向型教学，以保护学生的好奇心，训练他们的批判性思维，孕育他们整合东西智慧的复杂心智，培养他们创造性行为，最后帮他们形成终生学习的能力。应该说，教育贵在帮学生形成积极的心态、正确的行为方式、批判性思维，这也是大学或University的根本使命。

怎样提升批判性思维

　　什么是批判性思维？

　　关于批判性思维的定义有很多，比如说识别重要的议题、问题；分析解释相关问题的质量、评估假设、可能的分析视角和方案；形成思维习惯，对议题、想法、产品或事件进行综合性探究⋯⋯总之就是不要简单接受，一定要带着批判的眼光分析，然后确认你所得到的东西的真假或优劣。

　　怎样提升批判性思维？未来社会日益需要整合性的知识体系，更强调能力、素养、智慧，但这些无法通过课堂来讲授。能力需要训练，素养需要熏陶，智慧需要感悟。有人曾说，既然智慧靠顿悟，那学校是难以帮助学生的。我说非也，研究顿悟的产生机理，首先是有问题意识。当一个人有好奇心和问题意识，并长期关注这个问题，就会不断有意识地收集与之相关的信息，偶然间通过做梦或摔一跤使得关于这个问题的知识网络中的有关节点突然打通，眼睛一亮，形成顿悟，这就是智慧。因此，如果我们能鼓励学生产生好奇心，强化他们的问题意识，鼓励他们善于观察和提问，并不断刨根究底，又能长期坚守，他们一定会比别人更有智慧。

　　西交利物浦有意识放手，让学生自己去组织很多活动和做很多事，就是为了给他们机会，整合知识、训练能力、增加智慧。我们的课堂时数也比其他学校少三分之一，很多家长问，我们交了那么多钱，为什么上的课反而比其他学校少？我告诉他们，如果认为上大学就是上课，那就完全错了，上大学是帮学生学习和做人的过程，课堂不应只教几个知识点，而是引导学生学会研究、学习和成长。

　　怎么帮学生进行思维的训练，全世界很多地方做了很多的探索。比如反转课堂，项目化学习，基于问题的学习，还有研究导向型学习，等等。

　　传统的以传授知识为导向的教育常把学生比作海绵，尽量让其吸收更多的知识。但现在的状况是“知识”（经常是似是而非）、信息太多且容易获得，怎么办？这个时代很容易让学生变成一个气球，什么都懂，其实一戳就破。因此，我们必须改变教育理念。在学生入学的时候，我给学生、家长、老师和各界人士说，大学不是学知识的地方，大学是通过学知识帮学生成长的一个地方，学知识是个手段，目标是成长。

　　我们课堂时数虽少，但相关活动很多，如辅导课、项目、团队活动、实习，等等。例如，全校体育运动会，由学生体育社团、俱乐部自己组织；各种国际赛事也由学生自行组织，学校给予支持。我们的理念是，参赛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通过这个过程得到成长。西交利物浦不会为了某个学生获奖而让其停课，我们的学生参赛都要请假，甚至按旷课处理，规则就是规则，不能因为你会给学校带来某个荣誉奖项而破坏学校正常的教育秩序。这样的育人理念和国际化的学习环境，就有可能把学生变成有造诣的人，即具有知识的宽度、深度、高度。其实，在我们看来，学生是学习的主角，学校是学生学习的地方；老师在周围，是帮助者，是指导者；学校要提供一个资源平台，让平台上所有学生得到充分的学习。为实现这样的教育理念，我们必须努力改变学生的学习行为、老师的教学方式、学校构筑资源的思维模式。

　　教育经常讲要塑造人，也有很多教育理论。我比较欣赏构建主义理论，其核心思想是，学习是学生观念和行为模式的改变，学生本身具有自我导向能力，老师要视自己为资源和帮助者，指导学生释放潜能；学习虽然发生在课堂上，但真正的收获是学生应用所学东西得到的成长，所以老师和学校要尽可能为学生创造这样的学习环境和机会；因学习发生在一个过程中，所以学习的考核也应是过程评价，而不是一两次考试。

　　下图中绿颜色的区域是非正式学习，传统教育一般重视正式学习，很少认真研究、观察学生把多少时间花在非正式学习上。一所学校里正式学习的时间有限，学生把大量时间和精力花在非正式学习上，特别是大学。因此，如何通过正式学习去引导学生充分利用和放大非正式学习的价值？教育应做何种改变？都是很值得当代教育工作者认真思考的问题。

　　西交利物浦的做法就是以学生健康成长为目标，以兴趣为导向，以学习为中心，帮学生理解自己和世界，给学生机会、目标，指导和帮助他们成长。西交利物浦全面提倡研究导向型的教育，就是为这种教育理念的实现、特别是为批判性思维的训练提供一种途径。这里研究导向有三个重点：一是学习要从记忆和理解知识转变为学会研究；第二，老师从教书转为领导学生开展研究；第三，关注点要从知识转变为问题和现象。通过这样的学习，学生们不仅学会了研究问题，还学会了收集信息、整合和分析信息，学会了解决问题，并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提升了合作、表达、领导等各方面的能力。（作者系西交利物浦大学执行校长）

　　来源：神州学人（2018年第7期）